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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商成他们就在渠州呆有十天。看情形,短期内货栈还没有立刻让他们返回屹县的意思。对于在枯坐在这里等着回去,大部分驮夫都是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不回就不回,他们又不着急,反正他们的工钱是按天计算,晚走一天还多歇息一天,既不劳累又有钱拿,这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差事呀。但是对商成和山娃子来说,就有些度日如年的感觉。山娃子担忧的是他家里的窘况。从屹县出发的时候他家里就快揭不开锅了,这又过了快一个月,家里已经不知道变成一副什么烂包模样。商成则是担心他决心要买的那几间房子会不会有什么波折。虽然他临走时还没听说有谁愿意买,可世上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呢?
这十天里又有一支商队从屹县赶过来,驮夫们的住宿立刻成了大问题,这么大热的天,六七十号人挤在三间茅草屋里,别说睡觉,就是起个夜上个茅房,也能吵醒一屋子人;赶上谁情绪不高的话,兴许还会当场打起来。第二天晚上就出了这么个事情,一个家伙在院地里撒尿,进屋时不小心踩着一个睡在院坝里的人的腿——没办法,屋子里既闷热又拥挤,贪图清净的人只好睡在院子里——被踩的人骂了两句娘,踩人的家伙回了两句嘴,然后撕打到一处。这场争斗立刻发展成群殴。商成这时候才总算见识到户族的凝聚力,晚饭时还有说有笑的赵四叔毫不犹豫地舞着一根顶门棍撵得山娃子上蹿下跳,赵石头也被两个同铺的伙伴合力揍得鼻青脸肿,总算那俩家伙知道他身上带着红伤,下手留有余地。等接到报信的货栈掌柜带人过来劝架时,满院子已经躺了一地的人。商成也在这场混战中挂了点彩——起先他看不明白情势,就没动手,后来看见个姓李的后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把砍柴刀,赶忙去拦住,结果就被李姓人和与李姓亲近的人看作对头,四五个人围着他,用棍棒一通狠揍。
好在这种情形很快就得到改善,官府从货栈征调了一大批布匹草药和牛皮,腾出一大间库房,于是货栈掌柜立刻把这间库房改作驮夫们住宿的地方,然后依户族把驮夫们分开,总算把驮夫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一些。
分配住宿时商成遇见了麻烦。论感情,他和山娃子走得近一起,但是山娃子又和李姓人沾亲带故,而且因为那一晚商成打倒好几个姓李的,所以绝大多数李姓人都敌视商成。可他又不能和赵石头他们住一起。因为姓赵的认为,既然商成没在那一晚站出来帮他们,那么他肯定不算是赵姓人的朋友。商成只好和几个和两边都不招惹的驮夫住一起。这样也有好处,住的地方宽敞多了,至少他现在可以张手展胳膊地睡觉了。
他好不容易才睡了一个安稳觉,第二天一大早就听到个坏消息。
货栈大伙计通知大家,朝廷一位将军奉旨巡视燕山卫,路过渠州时听说刘记货栈剿灭土匪的事情,“大喜之下”想来“犒劳褒奖”各位剿匪有功的百姓,所以大家还得在渠州再等两天,要等到将军接见之后才能离开。当然这份荣耀和后一拨人无干,他们当天就得转回屹县,并且把一批官府委托运送的粮草送回去。
大部分参加了“剿匪”的驮夫听说这事都无动于衷。这几天他们已经见过不少官员,连知县大人衙门的流水宴席都吃过,再见什么将军也没太多的兴奋和新鲜感。而且这种情况下他们一般都是站在院子里,在毒日头底下熬油,而大官们通常都在凉爽的厅堂里吃茶聊天,再传唤几个货栈的管事和客商进去询问几句,最后才站在堂屋前的台阶上对他们说几句屁用不顶的官话,一点意思都没有。
也有人问大伙计:“这么说我们大后天就能回屹县?”
对于他们什么时候能动身上路,大伙计也不知道。他传完话就急匆匆地离开了。愁眉苦脸的山娃子不停地唉声叹气,拖着腿转到房檐下,贴着墙根慢慢坐下来。他的右腿在那晚的群殴中被人敲了一棒子,到现在走路都不大利索。
商成过来陪他坐下,眯缝着右眼说:“别操心家里了——你哥嫂能帮你顾看着。”他的右眼皮现在还肿得发亮,也是那一晚混战的结果。
“不操心才好咧。”山娃子叹口气,半晌才说,“我哥家的日子还不如我,能顾看个什么劲?”他瞅着地上一队蚂蚁出神。那队蚂蚁在地上排出一溜黑线,拖曳着一个肉虫子。盯着看半天,他才又长吁一口气,“我嫂子是个病秧子,一年到头地咳,我哥要营务庄稼,又要管三个娃娃吃喝,还要照顾他,唉,要不是我三天两头周济……”大约他觉得在人前说这些不好,话说一半就收住了口。
他双臂抱着膝盖,深深地埋下头。商成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才陪着他叹息一声,说:“你现在操心也没用啊……”
两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又过去了两天,那位将军还是没个踪影。货栈里空出来的那间仓库再次堆满了货物,都是一包包的粮食。还有一些用麻布裹起来的长长方方的物件。把这些搬进库房时商成还好奇地摸索了一番。这些物件每个都有一尺半厚两尺多长,重倒不是太重,摸着还有层次感,透过麻布能闻到一股熟牛皮和清漆混合的味道。据货栈里有经验的伙计说,这是边军的皮甲。果然中午时分就有几个当兵的住进了那间库房,傍晚时又来了几个兵,不由分说就把驮夫伙计全喊出去搬东西——还是皮甲。
直到第五天一早,才有人跑来告诉大家,今天将军要见大家,时间大概是中午;所有人都不许离开。接着就有衙门里的文书拿着花名册点名,还有军官带着兵过来检视,虽然没搜身,可每个人都被盘问好几回。不仅是驮夫,连那队押运军械粮食的边军也被挨个盘问一回。然后前后院门都上了双岗,任何都不许进出,哪怕是张纸片也不许捎带传递。
驮夫们哪里见这种阵仗,个个都有些战战兢兢,忐忑不安地规规矩矩躲在茅屋里。那队边兵有经验,倒不大怕,在院子里大声说笑,岗哨也不怎么制止。渐渐地驮夫们也看出来,岗哨只是严禁人出入,别的倒是不管,也有胆量出来说话了,还有人好奇地问那队边兵,这个召见大家的将军,到底是个什么将军。
边兵的带队小军官大约三十来岁年纪,身材不高,看着却很结实,国字脸上两只眼睛总是眯缝着,随时都象是在观察别人和思考着什么,看面相有些不好接近,人却很好说话,见驮夫好奇,就笑着让他们放心,说大人们也只是过来看看,不可能为难他们。至于这是哪位将军,倒很难说,因为如今渠州城里连柱国将军都有一位,其余四品五品的军官有好几个,有些挂将军衔,有些没挂将军衔,可这些人都能称为将军……当然他不可能把这事也和一群驮夫譬说,只是含混地讲自己也不是太清楚,只能从这警卫上看,来的将军肯定官阶不低……
“能比得上知府大人不?”那个一拳把商成眼皮打肿的李姓后生问。
这话问得那个姓孙的小军官直发笑。渠州知府是正六品上,那群将军里随便出来一个也是正五品下……
正六品上还是正五品下的官大,驮夫们搞不清楚,不过乱七八糟一通连说带比划之后,他们知道面前军官虽然只是个什长,可还有个官衔是从九品下忠勇郎,是正正经经的军官。
中午的伙食比平常日子好得多,汤桶面上是一指厚的油,肉菜汤里能看见白生生的肥肉片子,麦饼虽然还是平常颜色和滋味,可想吃多少就多少,再不象平时那样每人限量三个,还有青菜豆腐炒肉臊子和烧牛肉,都用大号的木盆满腾腾地装上来。只可惜没有酒,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吃过饭大伙都躲进屋里歇凉,迷迷瞪瞪正是似睡非睡的时候,突然听院子里一声喊:“都起来都起来!”随着话音,四五个衙役官兵舞着篾条就冲进来,看谁手脚慢就是一下。眨眼间参加过“剿匪”的驮夫伙计都被撵到院子里,连两个还没彻底好利索的伤号也没优待。又有军官过来指点伤号在前功劳大的在前,让众人站成齐整整两排队列。军官跑到前面看看不满意,再让站成三排;看看还不满意,又搞成两排。如此来回折腾几遍,最后确定还是站成两排。
驮夫们站队列,边兵就嘻嘻哈哈地抄着手站在房檐下荫凉地里看热闹。不过这时候他们也不象上午吃饭前那样敞开汗衫挽着裤脚,而是浑身上下扎束得整整齐齐,只是没披甲。
不消半刻钟,就看见院门口两个警卫突然挺腰收腹,一手扶刀柄一手抚胸口,众人就知道将军来了。也就是那么一眨眼工夫,刚刚还在房檐下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十个边兵就站得标枪般直列成一队,神情肃穆目不斜视。这一手把手把手管教驮夫的军官吓了一跳,更别说早就站得身歪腿软的驮夫们了,个个都是目瞪口呆。
在一大群地方官员簇拥陪同下,两个青年人在门口站了站看了看。没有商成想象中的讲话,也没有驮夫们想象中的赏钱,反正这群人里没一个过来说点什么,然后就消失了。随即门口的岗哨也撤了,留下两排驮夫伙计面面相觑。
就这样……完了?所有人心里都浮起这么一个疑问。
众人乱糟糟地议论着这莫名其妙的召见,又乱糟糟地商议着今天下午和晚上怎么打发时间,一窝蜂地拥进屋子里。只有商成还有些迷惘地盯着那群官员离去的方向。刚才来的那俩青年人有一个竟然是女的,这实在是太奇怪了!虽然那女的象个男人一样梳着髻,还戴着冠,服饰打扮和旁边的男人几乎一模一样,但是那清秀的脸庞和丰满的胸脯还是暴露她的性别。女扮男装?旁边陪同的官员还装着不知道?演戏还是胡闹?
他带着满肚皮疑问准备回屋时,正巧看见那姓孙的军官正坐在檐下拿把蒲扇扇风解暑。他过去先拱手施了个礼。军官是个随和人,也听说过一些他的故事,见他的礼节不合适也不在乎,摆摆手,指着身边的条凳示意他坐下说话。
商成坐下来,呐呐半天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女将军?这在戏文里都不多见的事情,怎么这些人都当睁眼瞎,假装看不出来?不过要是女人参军打仗本来就是寻常事情,他冒失地胡乱打听,眼前的军官起了疑心,会不会弄巧成拙把自己给牵扯进去?想来想去,他觉得这事自己做得太欠缺考虑——他再好奇,也完全可以等回到屹县再慢慢打听,即使霍士其也不清楚,至少霍士其还能问别人……
孙军官看出来他有些不知所措,便先说道:“听说你以前当过和尚,后来才还俗的?”
商成脑子里在走神,支吾几声才应付道:“啊……是啊,我是当过几年和尚……”
“怎么又想起来还俗了?”
这问题就很难回答了。一瞬间商成脑海就转过无数种答案,可每一种都有逻辑上的死角,很容易被人挑出毛病。他只好默不作声。
果然那军官乐呵呵地替他想到答案:“是想讨个媳妇吧?”看商成点头默认,他登时为自己猜对了而有些高兴,笑着说道,“小和尚戒律不够精严啊。不过你这副身板,出家也确是糟蹋了。唔,你是瞧上哪家姑娘了,竟然连袈裟衲衣都舍得抛弃?还俗前当了几年和尚?”
看商成还是不说话,那军官也没追问,只摇着蒲扇仰着脸看天,似乎在回忆什么事情。过了许久才又说道:“还俗也好。——庙里也不是什么清净地方……”他说到这里神情不禁变得有些萧瑟,手里的蒲扇有不摇了,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定定地望着被日头晒得白晃晃一片的场地出身,良久才收回目光在商成脸上打了个旋,一双不大的眸子里精光一闪而过,因问道,“小和尚跑来找我这个小军官,不会是无聊过来和我闲磕吧?是想当兵吃粮么?”他唆着嘴唇思忖一下,笑道,“如今燕山卫满境都在招兵;你也不必朝燕山府跑,屹县就有个招兵站。我和屹县的管校尉认识,算是有点香火情面的熟人,回去时我和他说一声,等你从北郑回去,就能穿上兵褂子。实心实力在卫军里打熬两三年,说不定再见面时我都得喊你一声大人……”
“大人开玩笑了。”
军官摇了摇头,说:“我不是说笑。你是家世清白的良家子,还当过和尚,肯定能识几个字,这样人在军中本来就少,这是其一;其二,瞧你身板,多半有些能耐,进了军中稍微磨练就能点书循列——我说要熬两三年,其实也是朝上说,或许连这点时间也要不了。看情形,卫军说话就要有大动作……”说着顿了顿,大约是想着接下来的话能不能说,眉头略皱了皱,就笑了。“虽然说上峰都说不会和北边起刀兵,可这粮草军资器械堆成山地朝北走,但凡不是瞎子,就能看出来这一仗是迟早的事情。你想参军,这就是好时候,两三仗打下来混个郎官找个出身肯定没问题……”
商成听出他把自己的来意想左了,但这正是他所期望的,因此也没打断军官的话。见军官的话告一段落,就胡乱问一通卫军里的事情,再找个由头就告辞了。
第二天一早东方天际刚刚露出些许鱼肚白,一长溜驮马就出渠州东城门,顺驿道迤俪而去,将将快要从渠州城门楼上放哨兵丁的视线里消失时,又拐个弯踅向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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